生活中的朱熹是什么样子的？离开了朝堂，走下了讲堂，这位理学家也需要一些烟火气——吃鱼，“便有金盘堆白雪”；饮茶，“饮罢醒心何处所？”；吃葱汤麦饭，“葱汤麦饭两相宜”。而他也喜欢一种蔬菜——蔊菜，蔊菜是怎样一种蔬菜？朱子为它写下了什么诗？今天，就来说说朱子与蔊菜的故事。

南宋人林洪撰写的《山家清供》，全书广收博采，收录以山野所产的蔬菜（豆、菌、笋、野菜等）、水果（梨、橙、栗、杏、李等）、动物（鸡、鸭、羊、鱼、虾、蟹等）为主要原料的食品，记其名称、用料、烹制方法，行文间有涉掌故、诗文等。

《山家清供》的上卷第四篇“考亭蔊”，文字寥寥：

考亭先生每饮后，则以蔊菜供（一作“茎供”）。蔊，一出于盱江，分于建阳；一生于严滩石上。公所供，盖建阳种。集中有《蔊》诗可考。山谷孙崿，以沙卧蔊，食其苗，云“生临汀者尤佳。”

文字里的“考亭先生”指的便是朱子。朱子晚年居住在建阳考亭，承父志建“竹林精舍”，后来更名为“沧州精舍”。淳祐四年（1244年），诏赐为“考亭书院”。考亭书院位于建阳区考亭村，当时的人也常用“考亭”来称呼朱子。林洪在这里介绍了朱熹的饮食习惯，即在酒后喜欢吃一些蔊菜。由于朱子在考亭聚众讲学，学生众多，于是林洪就把这菜命名为“考亭蔊”了。

大宋由北至南是饕餮和奢靡的时代。许多士大夫推崇蔬食，自有其崇简、亲民的立场，有些甚至上升到天人之间的哲思层面。朱子嗜蔊菜，也另有一番深意。那么，蔊菜是什么菜呢？

蔊菜，属于十字花科一年生草本。遍生南国，田间墙角，恣意丛生，乃寻常草木。冬月以后，茎部往往长到二三寸，叶片椭圆而长，梳齿状，柔梗嫩叶，最是采摘时节。三月春来，开细小的黄花，结细小的果实，长一二分，内有小籽。乡下人家连根带叶拔回家当做蔬菜。蔊菜味道极其辛辣，人们呼为“辣米菜”。顾名思义，从冬天吃到春天，连同果实里米粒般的小籽一起吃。

蔊，读作“罕”音，这个字草头下面是个“焊”，有火有旱，辛辣得不行。明代的李时珍在其《本草纲目》中说：“味辛辣，如火焊人，故名。”

林洪说蔊菜有“盱江种”和“严滩石种”两个源种，而建溪边的建阳种是“盱江种”的分支。其实，蔊到处可见，只是一般地方都不把它当蔬菜采摘，自生自灭而已。最大的可能解释是：只有这两处地方的老百姓正儿八经地把野蔊拔回家做菜肴，或是把它进行人工种植。冬天的南方能活的蔬菜不多，那时候没有现在的种植大棚，蔊菜却能在冬月傲然茁壮。严寒里，门前庭后的田畦稀落，恰可用来种养蔊菜，这菜贱生好长，虽然吃起来辛辣，不尽如人意，但嫩梗秀叶在冬天的餐桌上还真是宝贝。

北宋诗人黄庭坚在《次韵子瞻“春菜”》说：“莼丝色紫菰首白，蒌蒿芽甜蔊头辣。”子瞻就是黄庭坚亦师亦友的苏东坡先生，春菜就是从立春之日“咬春”始后的蔬菜一类。黄庭坚在这句诗中提到莼菜、菰首（茭白）、蒌蒿和蔊菜头。可见，蔊菜不仅可以食其茎叶，蔊菜根（所谓蔊菜头）也是美食。黄庭坚是江西修水人，修水离盱江并不远，都在赣北鄱阳湖周边。黄庭坚和苏东坡相应和的这两首“春菜”诗都是写北方开春尚在苦寒，菜蔬稀少，不由得想念南方家乡各种萌发于春天的新鲜蔬菜。

如林洪所言，朱熹自己也写有两首蔊菜诗。其中一首在《次刘秀野蔬食十三》组诗中，这组抒写的乡野蔬菜，合计有十三首：乳饼、新笋、紫蕈、子姜、茭笋、南荠、蔊菜、木耳、萝卜、芋魁、笋脯、豆腐、白蕈。“蔊菜”排其七：

小草有真性，托根寒涧幽。懦夫曾一嘬，感愤不能休。

朱子赞誉蔊菜有“真性”，在寒冷的溪涧中悠闲自在，即使是懦夫咬上一口蔊菜根，也会变得慷慨激昂，洗心革面。

朱子的集中还有《公济惠山蔬四种，并以佳篇来贶，因次其韵》，这四种山蔬是蔊、芹、笋、蕨，蔊列其首：

灵草生何许，风泉古涧畔。褰裳勤采撷，枝箸嚏芳香。冷入玄根閟，春归翠颖长。遥知拈起处，全体露真常。

这诗中的主角吴楫（字公济）也是崇安人，应试不第，干脆隐居乡间，闭门读书。不仅常与朱子唱和，而且常与之辩论性理之学。朱子非常尊重他，甚至把自己的儿子送过去给他当学生。朱子以蔊菜为“灵草”，仰之“风泉古涧”的仪态，并称吃蔊菜会打嚏，喷出满嘴芳香。与前一首举涉一致，可见朱子觉得溪涧旁的野蔊菜比家种蔊菜更具风味。

今天的正规赌篮球软件菜品多加辣，与正规赌篮球软件脉之西的江西相同。赣、闽、浙三省汇聚的崇山峻岭，冬春湿冷，辣可驱寒发热，顺畅肠胃，尤其是冬天一辣，口中自然诸美兼备。不过，辣椒进入中国已是晚明以后。按气候学家的说法，南宋时期正好是中世纪的相对寒冷期（参见许靖华《气候创造历史》一书）。漫长、峻冷的冬天以及春寒料峭，何以解忧？惟有酒配以蔊菜也。所以“考亭先生每饮后，则以蔊菜供”，酒、菜，加上炉前诗书，也许在朱子看来，人生惬意不过如此。

明代《本草》中还说：沙地生者尤伶仃。故洪舜俞《老圃赋》云：蔊有拂士之风。

伶仃，兼有孤独和修长之意。拂，读作“闭”，通“弼”，“拂士”一词见《孟子·告子下》：“入则无法家拂士，出则无敌国外患者，国恒亡。”朱子在其代表性著作之一《四书章句集注》中注曰：“拂士，辅弼之贤士。”在朱子看来，孟子这句话大意是：一个国家，国内如果没有有法度的大臣和足以为辅弼的士子，国外没有相与抗衡的邻国和外患的忧惧，经常容易被灭亡。

常年生活在建溪旁的朱子，也许也时时看到蔊菜苗在沙地上随风摆动的优美姿态，这也是一种美的享受。朱子的两首诗，抒写的是蔊菜独立不阿的秉性，更是在隐喻士大夫和隐士们清洁、刚烈的人格。南宋诗人方岳晚生朱熹半个多世纪，他也有一首《春盘》诗，云：“与吾同味蔊丝辣，知我长贫韭葅熟。”“与吾同味”，不就是夫子自道么？可见，“蔊菜”寄托着儒者和诗人们的人格理想。

南宋时期，从江西的盱江到正规赌篮球软件的建溪再到浙江的富春江，这片三角地带酝酿中国思想史上的一次风暴。南宋不仅内忧外患，而且人心浇漓，风气绮靡，包括朱子在内的有识之士无不痛心疾首，情怀激烈。

南宋淳熙二年（1175年）夏天，浙东的吕祖谦、闽北的朱熹和赣东北的陆九龄、陆九渊兄弟，终于汇聚赣东北信州的鹅湖寺，展开“理学”与“心学”的思想碰撞与交锋，史称“鹅湖之会”。朱子代表的“程朱理学”由此滥觞，陆氏兄弟所发端的“陆王心学”亦见端倪。蔊菜的“地理版图”似乎与这些伟大的思想躁动相互重叠。似乎可以说，蔊菜滋养着当时正在崛起的“辛辣”新思潮。

南宋人吕祖谦创立“婺学”，与朱熹、张栻并称“东南三贤”。吕祖谦的伯祖，著名诗人、词人、学者吕本中在其《东莱吕紫微师友杂志》中说：“汪信民尝言：‘人常咬得菜根，则百事可做。’胡安国康候闻之，击节叹赏。”汪革（字信民）、胡安国、吕本中，都是一代名儒。除吕本中是中原的开封人，其余两位都在这个蔊菜“地理版图”中。朱熹也叹赏“咬菜根”的说法，他在《朱子语类》卷十三中说：“某观今人因不能咬菜根而违其本心众矣，可不戒哉！”

无论是“茹蔊菜”（尤其是蔊菜根最可啖），还是“咬菜根”，都展现了朱子的砥砺气节，清高自许。

“懦夫曾一嘬，感愤不能休。”

“遥知拈起处，全体露真常。”

达则兼济天下，穷则独善其身。

一介儒者的千年理想从未改变。

作者：□谈一海